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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没来欧洲,我不会养狗

2017-10-14 王勤伯 大家


如果没来欧洲,我不会养狗。


从小到大,陪伴我最多的动物是猫。我也特别想养狗,但一直认为养狗需要大场地,最好是住在乡下。


欧洲人改变了我的看法。频繁地看到狗狗陪主人去超市、送小主人上学、在公园陪主人散步、主动衔来玩具找你陪它玩耍、一个女人牵着4、5条大狗……


我逐渐确信,狗可以在城市空间里和人共存,关键取决于多数人对待狗的态度。



准备写这篇文的时候,又看到一个活例(如图)。


残疾人和狗狗雷拉


大型购物中心电梯出口,跃出一条杂种狼狗。它摇着尾巴,先和另一条小狗打招呼,然后朝我跑来,快速接受了几把抚摸,随即跑回主人身边。


狗主人半身不遂,出行开着电动小车。


狼狗用后颈蹭了蹭小车,乖乖地站在主人身边,好像在说,“我已经招呼过了,他们人都不错,我们可以通过。”


这条狗7岁,名叫雷拉。我在停车场、电梯口和超市里都见过它。


在意大利,带狗狗去公共场合不系绳要罚款,但我没见过谁去找雷拉和残疾人的麻烦,大人小孩见到它都会猛夸一番,甚至有人看到就舍不得走,如图中站在残疾人身边的女士。



如果缺少一个对动物有爱心的大环境,雷拉这样乖的狗不太可能存在。


狗和人都是社会动物,长成什么样的性格和周遭有很大关系。雷拉被整个社会夸着长大,以自己的乖巧回报人类,受益者不仅仅是它的主人。


尽管我一直喜欢狗,但来欧洲之前,同样对陌生狗心存恐惧,担心稍有不慎就会被咬一口。


后来我逐渐明白,恐惧的根源还是人自身的社会关系。


如果一个社会的多数人把狗狗等同于野兽、畜牲,狗狗会很容易吸收和传递人类的紧张、焦虑、猜疑、恐惧、恶毒等多种情绪。小孩都无法免疫于大人的各种心病,更何况狗狗?


2012年,我收养了两条4个月大的流浪狗:Momo是一条杂种猎狗,Oliver是哈士奇和拉布拉多混血。


Momo在河边山坡上


动物保护组织的志愿者已为它们植入芯片,打过第一次疫苗。我需要带它们去防疫部门登记,定时看兽医、打疫苗,半岁时给它们做了绝育手术。


英国人类学家Kate Fox在《瞧这些英国人》一书里写过,养动物是英国人克服社交障碍的利器。两个英国人相遇,谈天气是发起对话的最佳途径,夸奖对方的猫狗则最有利于找到共同话题。


社交障碍症在南欧并不多见,我也没有。但Momo和Oliver还是成了我的新名片,也让我更深入地了解到意大利社会的诸多方面。


尤其是憨态可掬的Oliver,短短一两年时间里,佛罗伦萨很多人都认识了它。我带两条狗去郊外河边跑步,走进从未去过的公园,很容易听见有人说,“啊,是Oliver !”,“Oliver来了”,“没关系,是Oliver !”——这些人我大都不认识。


Oliver在阿尔诺河边


有次我牵着Momo和Oliver走过一个5人制足球场。两条狗和往常一样到处闻闻嗅嗅,Oliver突然对着铁丝网尿起来,我来不及制止,它已尿到铁丝网另一侧的一堆衣服上。


一个17、18岁的意大利男孩尖叫着跑过来,“我的大衣!我的大衣!我400欧元新刚买的大衣!”


男孩并未对狗和狗主人更多追究,把衣服抖了抖又继续去踢球。


一两个月后的一天深夜,Oliver朝着迎面走来的一群人摇起尾巴,然后直接扑上去抱住其中一人。


“你认识这条狗?”人群里其他人问。


作为狗主人,我也想问。


“是的,Oliver,上次尿了我大衣那个。”


有人误以为Oliver是名贵狗种,有人会跟着我们走很长距离,有小孩跑上来请求获准抚摸两条狗,有老人指着狗狗念叨,“狗比人更好”……这句话几乎是意大利人的口头禅。


在我过去居住的街区,有个年纪不轻的女人。她或许从事打扫卫生之类的卑微工作,每晚总在“本地劳动者俱乐部”喝到半醺才回家。看到Momo和Oliver,她会立即用撕裂的嗓音喊,“我的心肝儿们!”


她蹲下身子接受两条狗的狂吻,像母亲见到久别的孩子。


对于这个孤单的底层人,狗狗的亲昵是一口奢侈的安慰剂。有次Oliver顶开她放在身边的塑料袋,我看到里面有两瓶啤酒,一截面包,几个西红柿,两个小罐头。


欧洲国家多数人爱狗,狗狗有安全感,养狗的人也一样。我不知道欧洲、北美之外的地区是否都有同样的爱狗氛围。但很确定一点,不管哪个国家的人来到欧洲,都很容易被狗狗的可爱和爱狗的氛围感染。


佛罗伦萨是个游客众多的城市。韩国女孩喜欢大冷天也穿短裙。Oliver酷爱用狗鼻去拱韩国妹子的短裙,速度极快直奔主题,妹子总是退让不及,有时候Oliver会连拱2、3人。


韩国女孩觉得被骚扰了?不,她们开心地尖叫。之后总是请我停步,她们要摸一摸Oliver,和它合影。


还有一次,一个强健魁梧的北非男人跪在我家门口街沿上做祷告。我事先不知道,刚牵着两条狗打开大门,Oliver立即用狗嘴对着他臀部中心裤子紧绷之处一阵狂拱,就像在说,“快起来!你还好吧?你怎么啦?”


我经历着极度的哭笑不得,也冒出巨大的恐惧,毕竟这涉及严肃的宗教问题。


祷告中的男人回过头来,看到摇头摆尾的Oliver,笑了。



主人凶恶,养出恶狗,在哪里都一样。


也是我过去居住的街区,有个举止古怪的家伙。他身上总有些金属链子,从来不笑,他的狗个头不太大,却时时刻刻用铁链子死死拽着。


有次我也牵着狗,在街边花园碰到他。他恶狠狠地威胁,“你们走开!”


“为什么?”我诧异地问。


“我告诉你,别过来!我要是把它放开,它会把你们全都咬死 !”他的狗发出音调低沉的恶嚎。


“你威胁要放狗咬死我?我马上叫警察!”我掏出电话。


“不是威胁你,我只是告诉你这条狗会咬人!”


“那就带着你的狗滚远一点,不要出现在这里,这里是公共场地。”


他嘟囔着各种脏话走了。


后来我意外发现,遛狗认识的朋友阿莱西奥和此怪人住在同一栋小楼。


阿莱西奥说,恶狗两次咬到邻居,已被送去收容站了。


“狗养成这样,肯定是主人的问题。那哥们特别古怪,他住底楼,在家也把狗用铁链拴着,狗当然很暴躁。人被狗咬了去医院,卫生防疫部门会做记录,第二次有人被同一条狗咬到,马上就派人把狗收走了。”


阿莱西奥自己也养狗,一条可爱的杂交狼狗。他总是重复意大利人爱说的另一句话:狗性格出问题,一定是人有问题。



专门供狗狗玩耍的区域


我读到过的一些研究说,最先驯养狗的地区是东亚,后来才逐步传到西欧。拉丁语canis、匈牙利语kutya和中文“狗”或许同源。


然而,畜牧业从来不是中国人的传统强项,很多人养狗或很多人吃狗,并不改变我们对狗的了解非常有限。金毛、拉布拉多、边牧、二哈、大丹这些名词,我在20岁以前从未听说过。来到欧洲以后,才完整学习了关于狗种、狗语的知识,例如护卫犬、陪伴犬、观赏犬、任务犬的分类,例如狗狗应该伸出手背而不是手心。


过去生活在中国,我误认为每一条陌生的狗都有一口毒牙。在意大利,我克服了对狂犬病的恐惧。Momo和Oliver都没有打狂犬疫苗。


医生说,如果你们不带两条狗去波河以北旅行,它们就不用打针。意大利只有北部山区的野生动物才有狂犬病,所以波河以北的猫狗需要接种狂犬疫苗。


意大利不少养狗的家庭买了保险。出门系好绳子是应该的,但难免会有意外挣脱的情况。尤其在狗狗年龄小的时候,很容易出现不听口令乱跑的局面。


如果一个社会里怕狗恨狗的人很多,这样的局面很难收场。就像成都那条活蹦乱跳的6个月金毛狗,它看到小孩,摇头摆尾地跑过去找他玩。一方面,怕狗恨狗的人拒绝了解这些肢体语言,认为陌生的人和狗之间,除了彼此攻击、你死我活,没有别的可能;另一方面,狗主人明显缺乏训狗的知识和能力,6个月大的任何一种狗,正是最不听话的时候。


Oliver小时候和那条金毛狗特别相似,零攻击性,很欢乐很可爱,但对口令的反应和执行力远不如猎狗Momo那么灵敏。而且它对人的热情过度也可能造成事故,例如玩耍中爪子抓到人,或是造成别人摔倒。


意外却总是难免。有一次我们在阿尔诺河河滩上玩,那里所有的狗都是放开的。但Oliver看到堤岸上走过的一个女人身影像我爱人,立即就往岸上冲去,口里还含了一根树枝作为礼物。


我惊慌失措,大叫着往街上冲,也顾不得Momo,可是Oliver速度太快,我被落下很远。很快它就脱离了视线,我只听见大街上汽车来回驶过的声音,心急如焚。


等我跑到大街上,却看到远处一对老夫妻笑着对我招手,Oliver在人行道上接受他们的抚摸。


“我们看到它没系绳子,估计是跑丢的,就把它截下来安抚住。”


另一次也发生在两条狗不到1岁的时候。我爱人牵着它们出门,在城门洞前方,一只流浪猫突然窜过马路,两条狗脱缰冲出去,我爱人摔倒在地。


那个城门洞交通繁忙,倒地的人和乱窜的狗情况都很危险。


好心人足够多,复杂的情况也能很快解决。人们就像大脑里事先设置过一种叫“社会”的程序,有人帮忙牵住狗狗,有人去询问我爱人的伤情,有人帮忙协调交通,有人问要不要叫救护车。


幸好没有大碍。很快,我爱人又牵着两条狗重新出发了。


根据后来的观察,猫喜欢以这种方式逗狗,所以凡是经过流浪猫频繁出没的地方,我们也更加当心。



意大利城市几乎每个街区都有专门供狗狗玩耍的区域


狗狗引发人际冲突无法避免。我遇到或目睹的关于狗的争吵,更多发生在养狗人中间。最典型的是两只狗一起玩闹,其中一方狗主人觉得自己的狗吃了亏。


两年前我搬家到一个新街区,晚饭后习惯去一个大广场散步。一个狗主人提醒说,如果想狗狗比较自在地在广场花园里跑一跑,最好晚点来。晚上9:00-10 :30,这个时段有很多斤斤计较的人。他指着广场周围一栋栋厚重的木门,里面住的是富有中上阶层,这些人喜欢养娇贵的狗种。


“鼻子下面发臭”,他摁了一下自己人中——在拉丁国家,这个说法指一个人高傲可恶,成天啃屎还自鸣得意。


我也基本遵循他的建议,11点以后才去广场。


可是娇贵阶层也有不准点的时候。


有次Momo和Oliver在深夜里遇到一条白狗,立即玩上了。狗主人穿着华贵的大衣,胡子修得很整齐。


我说“晚上好”,他冷冰冰地点了个头。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迟到的有钱人,但三条狗玩得正开心,我解除了防备。


玩了一阵,Momo在追逐中连续两次从后扑倒体积比自己更大的白狗,这是猎狗的经典动作,四两拨千斤。尽管三条狗仍在互相摇着尾巴,玩得正起劲,有钱人立即就生了气。他牵上狗,侧扬起下巴,眼睛看着我头顶上方,“你得好好教育你的狗。”


说完他就想走开,我却紧跟到他身边,低声说,“地球上就是你这样虚伪、虚荣、傲慢、自私自利、自以为是、只知道给他人设计制订规则、挣钱就是为了消费吃屎的人太多了,太多了,我好可怜你的狗。”


他没想到一个外国人会以如此尖锐的口吻回应他,怒问,“你说什么?我叫警察!”


“你叫吧,我还要在这里溜一阵。如果你想出名,可以把电视台也叫来。”


他径直回家了,好像此后再没晚点过。



意大利也有怕狗恨狗的人,尽管人数不多。我也遇到过爷爷歇斯底里保护孙子的案例。


Momo和Oliver在洗狗店呆了一个中午,我接它们回家,为了躲太阳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偏街。


一个6、7岁的小男孩突然从街边花坛上跳下来,开心地冲到Oliver面前,伸手碰了狗鼻子,又转身开跑,就像吓坏了,一头撞进自己爷爷的怀抱。


老人家立即动了肝火,“你要干嘛?你的狗为什么不带口罩?”


我解释说,是他孙子想来找狗狗玩,小孩都喜欢这两条狗,他应该看好自己的孙子,别落在后面太远。还好两条狗我一直牵着,没去追赶他。


小孙子一个劲在爷爷怀里撒娇,老人根本不听解释,不停指责我没有给狗戴口罩。


“谁知道你的狗不咬人?万一它们咬到人怎么办?”


我告诉他,不存在狗狗需要同时系狗绳、戴口罩的规定。如果是咬人的狗,他孙子上来摸鼻子的时候就已经动口了。


老人却不依不饶,“我告诉你, 这里是意大利,意大利法律规定必须戴口罩。”


这下我来了气,突然提高音调说:


“唉!你不仅无知,而且是个隐藏很深的种族主义者,见到我是外国人,你就生编硬造出一套不存在的意大利法律来占便宜。看你这种脑袋怎么教育下一代,可怜的是你孙子!”


少数几个路人被我的嗓音吸引过来。我对他们说明了原委,一个老奶奶俯下身去抚摸两条狗,“你看它们这么乖,怎么可能咬人?”


众目睽睽之下,老头带着孙子快步走了。



上面两段故事可能把原本轻快的叙事搞得有点沉重,直奔阶级斗争而去。


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嘴仗的胜利者,更无意让这些故事进入“打脸西方人优越感”的网络民间教材。我只是在一个比较成熟的社会里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和立场,之后和观点不同的人分道扬镳,和观点近似的人成为朋友。我的对手言行轻率,很不走运地遇上靠一个语言文字为生的外国人,被打了一次快速反击。


如果有一个胜利者,那是意大利社会。意大利这个国家毛病多多,但意大利社会却有其值得肯定的成熟度:围绕所有这些事件,没有动不动就出现恶斗、撕裂、排外等现象。我也更加确信,如果不是来了欧洲,我不会养狗。


还是讲一个轻松的小故事作为本文结尾:


在阿尔诺河边,我认识了一个叫埃莱娜的女孩。她有一条速度奇快的纯种猎犬Florian,跑上两三个来回就可以让Momo和Oliver累趴下。


埃莱娜约莫27、28岁,是个建筑师,身材纤细、金发及腰、衣着雅致,刚搬来佛罗伦萨。


我和埃莱娜只谈和狗有关的话题,彼此从来不问个人隐私,两个狗主人之间的正常距离。


每次她出现在河边,很快会有一个中年男人急匆匆地带着自己的大狗Arturo赶过来。他会像熟人一样压低声音和埃莱娜说话,例如“因为我一个人住,所以……”,“我看到你和Florian来了,就马上下楼了”,“你和你男友还是在佛罗伦萨、佩斯卡拉之间来来回回吗?”


很明显,他在试图勾搭埃莱娜。埃莱娜的态度?她明显没兴趣,更多是想让Florian和Arturo多玩一会儿,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中年男……应对异性搭讪这个环节,南欧国家的女孩都格外老练。


有一天傍晚,我在大街上遇到埃莱娜,她问我为什么最近不去河边了。我说因为爱人怀孕需要照顾,现在去河边的次数少了。


她说,Florian最近几天有点孤单,“你记得Arturo吧,它和Florian在河边追着玩,有一个大约3米的高坎,Florian直接就跳下去了,Arturo跟着跳,把一条前腿摔断了。哦,可怜的Arturo !”


埃莱娜一边说狗可怜,一边笑了起来,年轻女孩独有的狡黠一笑。


是的,我一向认为,女人比男人更懂狗。Arturo是一条可怜的狗,那个中年男,是埃莱娜见过的又一条笨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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